密西西比追凶调查：地方报纸如何做出优秀调查报道

美国密西西比州一个逍遥法外50多年的杀妻疑凶日前终于被押上法庭受审。 促使他落网的，是当地一份有170多年历史的日报。该报通过一年多的实地采访、挖掘物证、拍摄影像，发布了五集短纪录片和两万五千多字的追凶报道。这个系列引起全美轰动， 成为多媒体时代的调查报道范例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Felix Vail

今年7月底，密西西比州地方报纸The Clarion-Ledger记者Jeremy Mitchell的系列报道《消失》（Gone）在《今日美国》(USA Today)网站上发布，还原了这个名叫Felix Vail的疑犯与他三任妻子离奇死亡或失踪的故事。

8月8日，76岁的Felix Vail被指控杀害了他的第一任妻子Mary Horton。1962年10月的一个夜晚，Vail到警察局报案，称妻子与他同船钓鱼时意外坠湖。Horton的尸体被打捞上来以后，Vail涉嫌被捕，但后来警察无视尸检报告显示的重重疑点，释放了Vail，案子也不了了之。颇为吊诡的是，Vail的另外两名伴侣分别跟他生活三年左右后亦告失踪，至今音讯全无，而最后见到她们的人都是Vail。Mitchell的调查还揭示，Vail有一本厚厚的风流账，其中包括性侵两三岁幼童，受害者并不止这三位已知的伴侣。

（从左到右：Vail的第一任妻子Mary Horton，与Vail育有一子；失踪的女友Sharon Hensley；嫁给Vail时年仅18岁的Annette Craver）

谁在调查：母亲，记者，卧底的私家侦探

Mary Rose是Vail第三名失踪妻子的母亲。自丈夫去世以后，她和女儿Annette Craver 相依为命。直觉告诉她，Vail在撒谎，自己的女儿绝不会贸然不辞而别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Mary Rose，Vail第三名失踪妻子Annette Craver的母亲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Annette Craver和母亲

1987年，Rose开始一个人调查女儿去向。她从跟女儿的通信中寻找蛛丝马迹，发现Vail对Craver的精神有着绝对的控制和影响，两人关系早已出现裂缝。她寻找Vail的家人、朋友和邻居，收集到各种关于Vail矛盾、狂躁、极端的个性，以及有暴力倾向的信息。1991年，她前往德州探访了Vail的姐姐。当她了解到Vail前两任妻子一个溺亡一个失踪的故事后，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她的心头：失踪的女儿很可能已被Vail杀害。下一步，她翻阅图书馆旧报纸和人口档案资料，挖出了Vail第一个失踪妻子Horton名字，并在一个侦探的帮助下，找到Horton的家人。两位失去了女儿的母亲由此得以将她们各自掌握的Vail的信息拼在一起。

究竟怎样才能找到更多确凿的证据，将Vail绳之于法？在找到记者Mitchell之前，Rose抱着这个疑问在调查之路上踽踽前行了25年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Jerry Mitchell在纪录片中讲述调查过程

此前，调查记者Mitchell在The Clarion-Ledger里干着日常新闻记者的活，每周得做好几篇报道，很少有时间做深度调查。直到2012年，报纸换了新的执行主编，报道重点有所改变，Mitchell才有更多空间和时间去做长期和深入的调查报道。

根据Rose的线索，Mitchell来到Horton溺亡的地方调查，做了许多关键的采访。他走访两夫妻当时的邻居，发现了Vail当晚描述Horton坠湖经过中的多处漏洞。Mitchell前往Vail与Horton同念的高中，从他们的同学和朋友处挖掘两人相处的细节。通过对家人的采访，Mitchell还了解到他们两人的成长环境如何塑造他们各自的个性，预示二人结合后的冲突和悲剧。此外，Mitchell还要求调出了Horton的尸检报告和当时一系列材料，并重新找法医鉴定。法医表示，这是一起明显的蓄意谋杀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Horton和Vail的婚礼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路易斯安那州的查尔斯湖，Horton溺亡于此

2012年11月，Mitchell在The Clarion-Ledger上发表九千字的系列报道《消失》，第一次详述Vail的故事，并征求读者爆料，瞬间引爆舆论。此时Vail却从公众视野中消失了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2012年，Mitchell的9000字报道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网页上征集读者爆料的Mitchell邮箱链接

报道发表后，Mitchell不断收到读者来信。认识或接触过Vail的人，都回忆起Vail可疑的行为表现，为Mitchell的故事提供更多细节。所有这些信息都成为日后进一步调查的线索。读者中，私家侦探Gina Frenzel毛遂自荐协助调查，并为Mitchell下一阶段的报道提供了重要的帮助。

Frenzel看到报道后马上联系了Mitchell。作为私家侦探的她，尤其热衷于寻人和连环杀手这样的案子。不久，Mitchell告知Frenzel，他得到情报称Vail出现在德州，搬进了他一个朋友弃置的房子里。人在德州的Frenzel发现Vail的新住址仅在一小时车程以外，她马上启程展开调查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私家侦探Gina Frenzel

Frenzel假装是保险公司的理赔调查员，向Vail了解他所住房子的情况。Vail聊天的兴致极高，从房子一路谈到了他的个人癖好、旅行的经历以及跟他发生过关系的“上百个”女人。这些对话，都被Frenzel用藏在内衣里的录音笔记录了下来。

多次调查以后，Frenzel取得了Vail的信任，成了他的“女朋友”，他们聊的东西也越来越深入。

2013年5月，根据Mitchell的报道，德州警方以谋杀罪名逮捕了Vail。被关押前，Vail拜托Frenzel帮他把车开回家以及处理一些家务。借这个机会，Frenzel进入Vail的住处搜索证据，花了16个小时拍下了他保存的不少资料，包括足本2400页的日记、他所有的通信、他人的名片等文件，这些资料最早能追溯到1960年代。Vail的日记为Mitchell提供了大量的追查线索。此外，Frenzel还发现了许多女人的饰物、Craver的出生证明等关键物证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Vail被捕后，Frenzel在Vail的家门前回顾当时暗访的情景

至此，26年的追凶调查暂告一段落。

地方报纸联手数媒，催生创新叙事模式

跟美国许多地方报纸一样，在数字新闻的浪潮下， The Clarion-Ledger 规模越来越小，记者团队不断缩水。尽管如此，Mitchell在报社一待就是30年。

“密西西比到处都是我想报道的故事，”Mitchell说，“故事太多了，我根本来不及去写。”

Mitchell的编辑Debbie Skipper也是报社“元老”之一，他们两人合作了20多年。

“The Clarion-Ledger几经起伏，却一直推动着密西西比的改变。”Skipper说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1912年的The Clarion-Ledger报社大楼

The Clarion-Ledger对教育改革法案的报道曾获得1983年的普利策奖。这个奖项是促使Mitchell三年后加入该报的主要原因。报纸一直注重人权与公共卫生方面的报道，Skipper说，做社会的“看门狗”是他们的责任所在，但仅凭The Clarion-Ledger一家报纸之力是不够的。要做出有影响力、能推动变化的报道，必须要锲而不舍地挖出最核心的真相。此外，还要不断创新。

《消失》就是创新之例。随着调查深入，Mitchell开始用第一人称写作。他发觉自己不再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，而是故事中的一个角色——他是故事人物之间联系的纽带，他的追查方向主导着故事的走向，他的叙述能更好地带领读者走进故事。

文字以外，Mitchell最初的想法，是利用好手上已有的采访音频、Vail的日记等大量宝贵素材，加入播客来叙事。但后来，当看到Laura Ricciardi导演的纪录片《制造杀人犯》，他如醍醐灌顶——改做纪录片！

这个点子马上得到了《今日美国》社区新闻部副总裁Randy Lovely的支持。《今日美国》与The Clarion-Ledger同属全美最大的甘尼特报业集团。随后，《今日美国》很多记者编辑都加入到《消失》项目，担纲纪录片拍摄剪辑和文章网页设计等工作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给Mitchell带来灵感的纪录片《制作杀人犯》

另外，The Clarion-Ledger还开展跨区域合作，邀请了爱荷华州地区报纸The Des Moines Register的数字新闻总监Kelli Brown主导项目。

Skipper感慨说，即使在报社规模比现在大三倍的全盛时期，The Clarion-Ledger也不曾有过这样专业的记者团队。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专业基础，跨机构的媒体合作才能打造出优质且引公众注目的新闻作品。

The Clarion-Ledger执行主编Sam Hall说，报社需要在维持传统报纸、发展线上读者和展开深度调查三个方面做出权衡。去年，The Clarion-Ledger重组了编辑室，开始投入更多人力物力做深度报道。如今，报社拥有一个六人调查小组，轮换着进行日常新闻和深度报道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The Clarion-Ledger网站主页

更多的深度报道，愈发创新的叙事，正带来更多的读者。

往年同期，《今日美国》网站上若有600名读者同时在线，便说明运作良好。《消失》于7月29日（周五）发布后，当天就吸引了两千多人同时在线，每人平均阅读时间为两分钟。三天后的周一，《消失》阅读量将近56万。尽管文章很长，但流量数据显示，读者仍愿意一次次地返回访问网站，每次读一章直至读完。

叙事平台多样化，使得记者们可以充分利用手上的材料和资源，以更贴近读者的方式讲述故事。

在《消失》中，前四集纪录片分别聚焦四个主要人物——Vail和他三任妻子的人生，由Mitchell出镜讲述，结合对他们的家人和相关人物的采访，利用照片、家庭录像等素材，还原Vail和三位女子从相识相恋到最后女方死亡或失踪的过程，引出追问。最后一集则记录下了Vail于2013年被捕的过程。

纪录片以直观的影像，清晰展现了事件脉络和人物关系，尤其是其中对人物生活环境的展示，以及对三名受害女性一生的勾勒，使读者更容易走进故事，产生共鸣。在“阅读”平台日益丰富的当下，如《消失》这样的深度调查报道，也在不断摸索新的内容呈现方式，以让那些本就扣人心弦的故事，更有力地直指受众之心。

编译：梁思然

编辑：Ivan Zhai, Ying Chan